梧心篇第六十六章 帝君炉(1/2)
那个事实上是自己的亲生父亲,那个当朝绝大多少人所认为的无为庸君,那个自垂髫小童之时便将他无情地拖离血亲的怀抱、转而又被送至深山清修至今的男子,师华宸无论如何都是不愿再见的。
十五载的清戒苦修、十五载的避世索居、十五载的孤寂寒凉、十五载的凉薄寡情,这十五年,已然占据了他当前的大半生,除去那些早便消弭在记忆最下游里、浅淡得不堪捡拾的残篇碎卷,他的整个人生,都是浸透在冰冷得足以让人丧失一切情感的寒凉中的,无尽的幽暗与寂静。直到那个少女的出现,他才发现,原来,淡漠也能变得温馨,寂默也能变得悦耳,黑暗也能变得光明。
现在想来,如若她不曾误入过寂梧林,不曾吹奏过那一曲,他简直不敢想象,自己又将被这等浅敝蒙昧几时。
然而,她,终于还是离自己而去了,永远都不会回来。
痛惜难舍之余,又怎能没有怨忿?
食髓知味,不过如此而已。若她不曾出现,任他这般蒙昧一生又有何妨,可一旦那一线天光透入了亘永幽邃之地,曾经的虚无冰冷,便再也无法耐受。
而导致了这一切的,可不就是那场将锦家置于险恶之地的构害?
幼时早年的抛弃,早便在长久的深山静修中,随着小童天性的活跃一道消弭,那是已然无感且无用的东西。可现今所剥夺的,却几近成了他的唯一珍重之物,无异于剜肉剖心。
这样的积怨,又怎会是轻易便可原谅的?
“近日大殿下似对帝都局势忧扰颇深,僵滞已久、长无进展,贫道见之亦为殿下深感忧心。然,殿下似乎忘了,谋取协助有时要比想象中还要简单直接得不少。尤其是,重新注意到曾经为大殿下所刻意无视了的东西。”
玄微子高深莫测的声音重新响起在耳畔,师华宸寡淡五无波的眼瞳深凝。
可是,他并不是一个能够率性而为的人,从他降生自师氏的那一刻起,从他被送出聆啼台的那一刻起,从他进入寂梧山修行的那一刻起。他,便注定不再是他自己。他的命运,属于自己的父母,属于师氏宗族,更属于这建苍九州,可却唯独不属于自己,也从来没有恣意胡来的权力。
纵然在他心底,她已几乎占据了所有,但作为寂梧守灵人,他却不得不将建苍先置于一切之上。
他没得选。
“宸、宸殿下?”
杨常侍惊喜交加的目光看着冷峭如冰的青年步入重元殿,尖细的声音似不敢置信:“宸殿下回宫,怎的也不着人通传一下,老奴也好早些告诉帝君,好让人好好准备一番。哎呀,宸殿下终于回宫了,这可是咱帝家首要的大喜事啊!”
作为聆啼台内侍总管,杨常侍侍奉帝君多年,也自然是对师华宸这个帝君的唯一子嗣格外熟悉的。说来,也算是师华宸幼时在这偌大的聆啼台中,除了父君和母后,唯一能有稍许印象的人。
“杨公公,不必这么麻烦了。”
及时叫住了杨常侍欲大肆接风洗尘一般的做法,师华宸的面色迥异于他的满脸欣喜:“……帝君在哪里?”
“帝君?……”
从师华宸的神色和称呼之中,并不难猜出他此时此刻的心情,杨常侍在一刹的惊愣后,便也唏嘘般地释然。
“嗯,我来,是有些事……”
久处宫中多年,自然已是一个人精了,杨常侍见状,知机地续上一句:“帝君他正在丹阁中,宸殿下若想见帝君,随老奴进来便是。老奴只要去向帝君说一声,他……一定会来见宸殿下的。”
“嗯……那便劳烦杨公公了……”
面上的冷漠分毫未变,甚至愈加冷淡了些。
杨常侍略微苦笑地点点头,半躬着身子带着师华宸步入重元殿。
入目之地到处都是道家之物,本该代表着帝君权威的寝殿,甚至还有仙神塑像林立。但无论是早已熟知此地的杨常侍,抑或是一脸漠然的师华宸,都似对此没有丝毫的在意。
跨过堆叠成山的道家典籍、避开细碎的符箓铜钱、途经恬淡平和的道君神像,终于在一处偏殿驻足。
异样的气味与烟尘自紧闭的殿门中散出,在初显威力的夏季,竟感觉殿内的温度似乎要比骄阳之下更甚不少。
“宸殿下,您请稍等,容老奴上前唤帝君一声,这丹阁,除了天师大人,就连老奴,帝君也不让进去……”
杨常侍赔笑着让师华宸候一候,自己则有些颤颤地上前,一步步挪到殿门外,才小心翼翼地扣上了厚重的殿门:“帝君,您在么?老奴有好消息要告诉您,宸殿下他回来啦!就在门外呢,您看要不要与宸殿下他见一见?”
或许是刻意放低了尖细声调的缘故,杨常侍通传的声音显得有些小,甚至都有些教人怀疑能否透过那看着尤为沉重的殿门,再让其中的人听见。
叫了半晌无人应答,杨常侍仍旧在一脸为难地坚持着,师华宸立在原地,双瞳微阖不语,终于走上前去,将手触在了门上。
“哎呦,宸殿下,老奴不是请您稍稍候一候么?这等小事,还是让老奴来做便好,您快退后几步……哎哎哎,殿、殿下……”
一脸惊恐地看着师华宸的那只手缓缓发力,干脆利落地推开了紧闭的殿门,灼热的空气一股脑地直扑人面,裹挟着种种药材和矿物掺杂的异味。
“多谢杨公公带路了,接下来,有我自己足够,杨公公在外等着便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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